§第六章 出走娜拉

我觉得一个作家,一个勇敢的女性,一个未来的最伟大的人物,现在快要完了。痛苦地,孤独地,躺在**,做那个海上的月亮的梦。海上的月亮是捉不到的,即使捉到了也没有用,结果还是一场失望。我知道一切光明的理想都是骗子,它骗去了我的青春,骗去了我的生命,如今我就是后悔也嫌迟了。

——苏青

从江南北上,逾中原,抵达皇城根;从北国南下,循水路,岸靠黄浦江。镶嵌在华夏大地上的两颗璀璨的明珠——北京和上海,在民国时期,承载着政治、经济、文化、军事等历史厚韵,引领社会发展,树立时代标杆。两座城池耸峙对望,若南北振臂一挥,必有潮流趋势互为牵引,互为影响,互为动力。特别是在文学领域,五四新文化运动掀起的**,不断地涌现出一批新型知识分子,优秀作家层出不穷,而女性作家也从中脱颖而出,形成了文坛生力军。北有才女冰心、林徽因、凌叔华、陆小曼,南有张爱玲、苏青、关露、丁玲等,这支规模不小且集中的文学骨干队伍,成为民国文学艺苑中最靓丽的一道风景线。

历史的变革,时代的更迭,时局的动**,这些丰富的素材资源,加之亲身的人生体验,如此经历便成为她们走笔文华和镌刻烙印的重要例证。而正因迭迭交错的因缘际会,将她们彼此的故事穿插在了民国的风起云涌中,衍生出不同气象,影响深远巨大。

若将她们称之为时代背景下出走的“娜拉”,一点也不为过。

她们挥书时闻当下,落笔内心省悟,踏准颤音节拍,将“咽喉”中的跌宕串成一阶阶玲珑佩珊的音符,不绝于耳。笔下或沉静,或清丽,或高亢,或犀利,或苍凉,或绝美,标签独一枚,影印下了风云转换、沧海变迁的一幕幕,她们挥笔下的景象或许不能以点概全一个历史时期,但是,却不失为其中一种最直接有力的佐证。

苏青便是其中的一位,她演绎的娜拉出走,颇具代表性,有值得剥茧深究的价值和意义。

“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夫妻间的缘分修来不易,因此,再性情不投、相互抵对的夫妻,在共同的生活中,细想来,其实都有过甜蜜的日子存在。尽管李钦后和苏青最终缘分到头,但他们也曾拥有过执手温暖、幸福快乐的好时光。

那是在经济宽裕,孩子成长,老人健在的一段光阴中,也是李钦后的职业生涯最为辉煌的时候。一家人和和睦睦,苏青的眼眸里,彼时一切色彩充满了明丽的光亮,艳羡人得很。

从她的《结婚十年》中便能寻到蛛丝马迹。

她说:“从此贤便一天天生意兴隆起来,在沙逊大厦另外租了三间作事务所,雇了一名男仆,一名书记,后来还用了几个帮办。他的身材本来生得魁梧,如今更常穿起长袍黑褂来,以壮观瞻……于是把那个年轻不大懂事的浪姨辞去,另外找到两个中年佣妇,一个叫朱妈,一个叫王妈,他们平日一律须穿上蓝布衫黑裤,胸前悬起块白布饭单,客人来时须殷勤小心,见着我与崇贤则口口声声喊奶奶少爷。”

这是一个会用钱的主,有了经济支持的徐崇贤,将职场和家中都铺排得有模有样,大气高端上档次,以此匹配与之相当的社会地位和收入层次。特别是在对新生闺女菱菱照顾上,徐崇贤都是亲力亲为,样样件件做得无微不至,花精力的同时,也很舍得为孩子花钱,小小孩儿,穿的吃的用的,一律最好。

《结婚十年·父女之爱》中道:“贤的进款很不错,一笔就有三千五千,他又喜欢买东西,吃的用的都满坑满谷。尤其是花在菱菱身上的,几乎已近于奢侈,天天吃牛奶,水果,鸡子,鱼肝油不必说了,贤还听信中医的话,喂她红枣汤,桂圆领,胡桃茶,参须汁等等,因此菱菱常患便秘,贤到处给她找外国医生……贤又把二楼亭子间作为贮藏室,堆着整吨的煤球,十多担米,几听火油,几听生油,其他如肥皂,火柴,洋烛,草纸等多的都是。”

徐崇贤是舍得的人,只要他有,便会给家人最好的东西,最好的享受,这是毋庸置疑的。试想,如果不是遭遇战火纷飞,以致社会动**,工作不能保障,他们的家庭还会因为经济等问题而最终破裂吗?

这个问题的假设似乎是多余且不成立的,因为怀青和崇贤最终是离婚。

而其中的原因,或早已埋下伏笔,只是等待时间的引爆罢了。

在第一次归宁时,苏青无意间遇见的余白和丽英,无巧不成书,他们与怀青一家成为了邻居。当年,余白和丽英一见钟情擦出火花后,便结为连理,两位心心相印的人儿,按理本该有着美好的生活。但是,毕竟现实不同于浪漫的爱情故事,余白的文人气,为人处世的做派,与社会有着微妙的“鸿沟”,导致事业不太顺利,收入也不太稳定,丽英多有抱怨,但也无可奈何。于是,两个女人相处私话的时候,便会不由自主地各自叹气一番,怨声载道的丽英总羡慕怀青一家的幸福生活,至少不用为钱愁,为生活担忧。

丽英手巧,不但自己会打扮,也会打扮孩子,菱菱时常被她装扮得可爱招人,讨得崇贤也对丽英印象颇好,有时还在怀青面前夸耀丽英的贤惠美好。怀青不觉这有什么,也没有将这些放在心上,但就是这样的疏忽,让怀青的生活和人生轨迹发生了转折和改变。

其实,心的出轨,精神的出轨,有几个已婚者没有经历过呢?

怀青自己也有过,而且这人很特别,他是丽英的小叔子明华。年轻青涩的少年郎,以一种朝气蓬勃的情怀,不经意闯进了这个本来沉郁的家庭,带来了如沐春风的新气象。当然,这也是怀青的自我感觉。明华来的这段时间,正好是上海局势最紧张的时期,对于风声鹤起的战事氛围,明华不但不惧怕,反而愈加兴头起来,《结婚十年》中描写到:“他不时跑出后门去买报纸号外,兴奋地讲着轰炸什么舰的消息,听见飞机掠过时便赶紧奔上晒台看,有时候还到流弹落下的地方去拣碎弹片。他似乎很替我抱憾似的,因为我不能行动往各处找热闹,‘这真是伟大的时代呀!’他叫喊着……我不能忘记有一欢他曾清楚地对我说:‘我们宁可给炸弹落下来炸得血肉横飞的送了命,不要让生活压榨得一滴血液也不剩呀。’”

青年人的思想与众不同,恰好,这对于曾经从热情四溢的大学生一下子过渡到少奶奶身份的怀青来说,终于找到了一种对过往记忆的倾诉平台,勾起了她胸中本有的阳光和炽热。无疑,他们在一起便会有说不完的话语,倾心彼此,也就理所当然了。

这段不伦不类的情感历经,最终以怀青的清醒结束了,该唏嘘,还是遗憾?

没有可能的未来,徒添烦恼和麻烦罢了,怀青明白得很。但是,在她能将自己的情感处理得妥妥当当的时候,崇贤却没有这样的省悟去维持家的温暖和稳固。

“忽然余白差人给我送来封信,说是他今天就要动身到内地去了,祝福我平安,并且希望我的孩子长命百岁。他说他有许多话不能对我说……我看了若有所悟地问贤道:‘余白去了丽英不同去吗?’他肯定而又故意犹豫其辞答:‘恐怕不会的吧。’我说:‘那么丽英独个子留在上海将怎么样呢?’他沉思了半晌,像是不愿说却又不得不告诉我道:‘他们已经于最近离婚了。’”余白的留有余地的话语,让怀青预感到了什么。趁夜,怀青偷翻了崇贤的大衣,在皮匣子里找到了丽英的照片。

而最终,丽英亲自揭晓了这个故事的最终。“她穿着一件半旧的碎花夹袍,形容显得憔悴,见了我半晌开不得口,最后才毅然对我说道:‘我觉得我很冒昧,有句话想请问你:究竟你同你的贤还相爱不呢?’我的腹中连声冷笑,但面子上却仍旧装得很诚恳地答道:‘我相信我们一向是相爱的。’她默然半晌,只得老实说出来道:‘你觉得他…他真的靠得住吗?因为他对我……他同我……别人……’我连忙截住她的话道:‘我是十分相信你的,也相信他,别人的话我决不瞎听,我们原是好朋友。’她无可奈何地流下泪来:‘我……一时错了主意……已经……已经有了二个月……’”

徐崇贤没有选择与丽英在一起,丽英最后堕胎离开了上海,消失在茫茫人海中。

婚姻的波折,让这对夫妻已然没有了信任感,恰逢徐崇贤事业也步入谷底,生活的拮据,让这个家庭阴云密布。儿子半岁时得了肺炎,怀青也染上了肺结核,病情凶险,万念皆灰的她,幸好遇到贵人,将她的肺病治愈。

性情性格的大不同,人生理念的不一致,情感与精神的出轨,经济和现状的不如意,小说中的怀青和崇贤没能经得起这些生活和人性的考验,最终分手。而现实中的苏青和李钦后亦是如此,他们的婚姻也走到了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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