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天地之间

事业对于女人究竟有多少价值?我总在怀疑。须知男人的爱情开始便是事业的开始,因为他相信有了事业才可以保持他对她的爱情;而爱情失败后更加要努力事业,因为他相信事业成功了就不怕没有再获得爱情的希望。而女子则不然。女子的爱情成功了就用不着事业,事业成功后更得不到爱情,则此所谓事业又有什么用呢?我也知道女子一面恋爱,一面工作原是可以的,只不过那要全世界的女人个个都如此才好,否则,照我看来,一面工作一面谈恋爱的女人,总会较专心恋爱而不做工作的女人吃亏的。

——苏青

每个人都有一个梦想,它潜沉在岁月幽暗的熔岩中,它假寐,欲睡非睡,似醒非醒。这种本性中最原始的渴求与欲望,因为有所指,有所倾向,有所倚重,于是行进发展中,往往起先急功近利想突破自己,展示雄心壮阔,企图尽早踏上高速轨道,然欲速则不达,多次反复后,才懂得积蓄、沉淀、隐忍,等待风来时的厚积薄发。有梦想者,多半不会半途而废。

有人问,为何经常将苏青和张爱玲互为引子,牵出彼此的故事和精彩来。的确,这对“上海双璧”,她们不光现在被人们置于同平台上说道,其实,在40年代的上海,她们就已经是一对文坛上的“姊妹花”了。

据说,欣赏苏青文字的陈公博,同样也欣赏张爱玲的作品。

将苏青引以为知己的胡兰成,最终成为了张爱玲的丈夫。

而她们欣赏的人物也如出一辙,林语堂和鲁迅成为她们心中的精神领袖。

她们一生以文谋生,为文生存。张爱玲后期涉猎电影剧本,而苏青则开拓戏剧剧本,且都有成就和建树。

她们的文字生长、扎根于30、40年代的上海“孤岛”时期,文坛的荒芜和萧条,时局的不稳和不安,恰好给了她们挥书的平台和空间,使得她们一举成名。

张爱玲清傲,苏青暖热。张爱玲心性寡淡,苏青张力十足。张爱玲不喜交道于人,苏青善于八面生风。张爱玲与文字,是生活、工作、精神的产物,这之间的比重不分伯仲。苏青之于文字,生活为先决,其次是理想的实现,最后才是精神上的愉悦,三者之间的关系是有轻重缓急的。因此,在这些细微差别中可以体悟到她们的理想为何。

张爱玲的理想自始至终不曾改变,而苏青的追求随着她自身的变化而不断改变。

当有了人身自由,生活保障,社交人脉和文学圈子后,苏青的心蠢蠢欲动了,她曾经不敢想或未曾达成的想法,此刻一股脑儿地钻出来。

从“市政府”出来,闲暇的时光正好给了苏青充分思考和规划未来的时间。有一个事情她朝思暮想了许久。其实,当初她与前夫李钦后看到朋友们创办杂志热火朝天,认为有甜头可尝,也曾兴致盎然的下水一番,但不懂行也不懂经营的他们很快败下阵来。于是,苏青参与的第一份期刊《小评论》无疾而终。后来她也向陶亢德提及过开办杂志的想法,都被她的启蒙恩师给劝阻了,认为时机不够成熟。苏青心中记挂这事,一直没放下,她何故这么执着呢?

一个人的理想,或许在经过外界的阻力和打击后愈发坚定、执着,苏青亦是如此。第一次办刊的失败,又经历了小编辑都做不好的尴尬,到后来《古今》的总编周黎庵(在老板朱朴同意的情况下)拒绝了她的应聘,而《风雨谈》主编柳雨生也一直将她的《结婚十年》连载不作重要位置刊用,尽管陶亢德也打过“招呼”。这些都让苏青感觉到作为作者的苦恼和悲哀,既然自己有了机遇和平台,何不参与一把呢?

于是,她再次向陶亢德征询开办期刊的意见,这次陶亢德没有反对,进而为她作了指点和建议。

有了指导“总监”,接下来便是经济支持,苏青便找到陈公博,“市长”答应给她五万元作为启动资金,而与苏青交好的杨淑慧也送来两万元作贺仪,一切停当,苏青一段轰轰烈烈的老板、编辑、发行生涯正式开始了。

她取杂志名为《天地》,出版社名为“天地出版社”,正式运营的时间定于1943年10月10日,苏青时年三十岁。不知是巧合还是有意为之,苏青撰写的《结婚十年》中,苏怀青与徐崇贤结婚日是10月10日,而他们的婚姻刚好经历10年整,这些恰恰好,犹有余味。

《古今》《论语》《宇宙风》《天地人》,集天地大成,道洪荒开来,望浩淼时空,多少往事付诸古今传奇中,宇宙之大,不管风向哪儿吹,总有精魄如大小珠玉落银盘,从而慢慢地传承下来。苏青将月刊定名为《天地》,其名字气象可比肩林语堂、朱朴。以徐訏创办的期刊命名,不失为典范之作。

宏大的名字已经让人青睐有加了,那么她会邀约什么样的作家加盟呢?真让人有些期待。

苏青最先想到的是有知遇之恩的陶亢德,没有他,就没有苏青以及苏青的期刊,顺理成章陶亢德都该赐稿一二,况且以陶亢德在上海出版界的地位,有文道贺必是对期刊起到肯定作用。不过,陶亢德却以“一向编而不作”推却了。但苏青仍有法子,她将陶亢德在日本游学期间邮寄来的指导书信,编辑成了名为《东篱寄语》的文章刊发在了《天地》上,并谨记其倡导的“多带一点巾帼气,女中的丈夫总还是女性……贵杂志一方面固须老作家撰述,一方面亦不妨多使非作家写写文章。”期刊要有文学性,又趋大众性,这样才能兼顾各方,广开作者和读者群体,办刊才能保持持久性。陶亢德非常清醒地看到了这一点,这就有了后来陈公博、周佛海、杨淑慧、梁文若、汪正禾、胡兰成、赵叔雍、冯和侠等行外人的“赐稿”,政客、贵妇、名媛、公子哥儿……凡能增加看点卖点,吸引眼球的人物,苏青都试着去约稿。当然,《天地》的办刊质量并没因这些所谓的“外行”人参与而减弱,相反颇有面面俱到、囊括“天地”之感。

其中,最有意思的算是苏青约稿张爱玲的一段趣事。说是苏青原本打算用统一印制的作家征稿信函,因油印机暂借不到,只能改为手书。本是郁闷失望的她,没想到竟因此有了意外收获,她饱满圆润的字体和幽默俏皮的文风书写的邀请函成了亮点之举。她的一句“叨在同性”,让性子清冷的张爱玲不由地“扑哧”一笑,这就是苏青为人处世的独特作风。如若真的是统一函件,张爱玲是否入驻《天地》作家团队,倒真的不一定了,上海文坛或将会失去一道最美丽的风景线。

苏青还是作者时,将嘴皮子化为笔杆子,展现的是知识和眼界,当她成为老板的那一刻,其商人本色尽显。她把宁波人精明、敏锐、开拓的思维运用到实践中,成绩令人刮目相看。

出版行业的链条其实非常简单清晰:资金——策划——作者——作品——编辑——印制——发行——回笼(资金)等。苏青是如何玩转这些环节的,如何将《天地》一经发行,几天就卖断货不得不再版,其手段和方法很有研究价值和学习价值。

说钱的问题解决后,便是白纸供应的难题。沦陷时期的上海,白纸限量,一般人是拿不到的。但此时的苏青非同他日,“背靠大树好乘凉”让她如愿以偿地得到了纸张供应。接下来是重要的一环,策划封面、目录、排版、插画等。苏青有过编辑经验,加之她的聪慧与刻苦,目录和排版不在话下,但如何定位封面风格,让插图吸引眼球,她却是不在行了。如何解决这一问题呢?

如今保存的《天地》月刊,包括苏青出版的小说和散文集等,其封面设计的独特性和丰富性成为最大亮点,即使是在当下,其设计理念也是前卫的,有可圈可点之处。这些独一无二的画稿,源于谁的手笔?

苏青在伪中华联合电影公司任编剧时,结识了一位名叫谭惟翰的青年人。班公曾有一篇《谭惟翰这个人》的文章发表在苏青的杂志上,还附了一张照片在侧,文中说“他很年青,很文雅,很美丽”,而照片上的谭惟翰确实眉目清秀、干净透明,难得的“漂亮”男子,正是他,应邀设计了苏青《天地》期刊的众多封面。而苏青也说谭惟翰的封面“别致得很”,非常满意。

《天地》期刊上还有一个人设计的封面也独树一帜,这人便是张爱玲。她设计了第十一期到第十四期的封面,其中有一幅作品,堪称绝佳,甚能体现天地之蕴藉。封面下方仰卧着一位安静丰腴的女子,通体透红色均,纯朴归真,她的眉、眼、鼻、唇、发际、发簪、颈、上颚、下颚、衣领只是寥寥几笔的勾勒,便生出乾坤,山峦(鼻)、河流(发际)、悬崖(下颚)、人群(发簪)、湖泊(眉眼)、城池(衣领)、洞穴(嘴)等代表大地的万物,上方则是蓝色的三朵祥云。彩霞,喻为天,又似女子轻轻吐纳的呼吸,循环亦如空气流转。

谭惟翰一手画技,兼具古今中外特色,韵味十足。而张爱玲在想象、思维和着眼点上也有与众不同之处。他们为《天地》杂志创作的封面,便是一面时代的扉页,一帧历史的画卷,蕴涵厚重,气息独特,咀嚼留香。

作者决定了作品的层次,作品决定了杂志的档次,档次决定了出版的收益,每一个老板其实都懂,但不是谁都能笼络到成名大家或新锐写手。好在苏青脑子活,也有出版界的诸多前辈、朋友鼎力扶持,于是,开办初期便出现了“洛阳纸贵”的局面,《天地》一出刊,常常几天就脱销了。

《天地》的火爆,到底基于什么?细究作者阵容或可知晓。

周作人、班公、陈公博、周佛海、朱朴、实斋、苏曾祥、知堂、苏红、周楞伽、丁谛、秦瘦鸥、柳雨生、胡兰成、谭正璧、文载道、汪正禾、张爱玲、杨淑慧、梁文若、冯和侠……名家、政客、出版人、编辑、编剧、评论家、当红女作家,权贵女眷,等等。这些当时有影响力的人物,与苏青稍微熟识投缘的,都成为了《天地》的忠实作者,这也是《天地》出刊时花团锦簇的缘故。因为作者们来自不同领域、不同行业、不同层次,就产生了话题的多样化、结构的多元化、口味的多变化。一方小杂志,天地大乾坤,他们不经意的一个观点、一句导语、一种想法,便能勾起读者的兴趣,牢牢地俘虏人们求新追变、好奇敏锐的窥探心理,受到追捧也实属情理之中。

趁着暖来风,苏青点子活泛起来,不断有好策划助推杂志名气。

同题(命题)作文,这是大多文学爱好者喜好的文字游戏,苏青将其发扬得淋漓尽致。曾是杂志忠实“粉丝”的她,非常了解读者的胃口,清楚市场的需求,当然她会主动去抓住读者的心。

杂志发行的第三期,苏青就举行了一个题目为《最……的事》的征文活动。活动不限作者,不限期限,聊聊就好,说说就行:天下事,家国事;高兴事,悲伤事;有情事,无情事;忙碌事,无聊事,事事皆可,参与尽兴,一律不设奖项和奖励,纯粹的大家谈,有兴致便好。读者收获了,苏青受益了,作者也畅言了,众人各执己见,言论千秋,一番文思暗涌,波澜兴起,煞是好看,也足够热闹。

其实在第二期的时候,聪慧的苏青就已经找到了资金回笼的一些办法。比如预定预售,折扣吸引等,这种当代人常用的营销诀窍,苏青早就运用自如,令人不得不佩服她的见地和思维,非常有前瞻性,一位很会做生意的女作家,在民国时期不可多得。

时常制造悬念,吊足读者胃口,这是苏青惯用的营销理念。当读者还手捧着新期刊,津津有味阅读着文字的时候,冷不丁的一个作者、作品预告,已经将你带去了下一期精彩内容的想象中,这便是苏青的高明之处。在大刊物《风雨谈》上打广告,借力涨势,这种办法虽没有“一两拨千斤”的功效,不过喜欢《风雨谈》的读者,必定有人会关注起《天地》来,于是《天地》和《风雨谈》呈现双赢局面,双方皆乐。

挂“名牌”,树“旗帜”,一个品牌企业,必定有自己的形象代言人,《天地》也不例外,但如何打好这一张“牌”呢?创造机会,适时推出,或许才能事半功倍。苏青借助新年喜庆,顺势策划了一个特刊,将篇幅增大,将纸张质地变成铜版,如此便于登载作家的相片,从而产生视觉冲击,迎合了读者期待新年新气象的新鲜感觉,简单创新,却很有新意。

投身于事业中的苏青,忙忙碌碌,不断地开拓前行,她体悟着生命的真谛,体会着人间的百味丛生,也体味着离婚女子的孤独,那种难言的哀伤,一直伴随着她。谋生谋爱,可否两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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